他的人

---- 在沈默之前 為我生命做永遠的追逐。
「謎」

■ 22歲的句點

  這個世上,也許沒有人真正了解過蔡藍欽。不同的年代裡,不同類屬的人們選擇喜愛或習慣的方式接近他不同面相的生活,游走於他遼闊的舞台。雖然彼此交換著台上的光和熱,卻大多與光影和溫度下的真實面貌失之交臂: 環圍舞台四周的,仍是永恆而沈定的黑暗與靜默。

  蔡藍欽,國語通俗歌曲界一個乍起而猝逝的名字,在狹小而豐饒的的土地上,無數相似而實各獨立的22歲青年中的一個。不同於許多走在西門町街頭,仰或恆春海濱的各色中國青年,22歲是他們一生錦繡文章中的某一逗點,蔡藍欽的這一年,卻是絕對的驚嘆、絕對的疑問,凝聚了驚險與幸運、大悲與至喜,而終歸結成一個慘白的句點。

  讓我們回到故事的源頭。當剛滿五歲的蔡藍欽,被期滿寄望的母親,帶去坐在比他龐大許多的鋼琴前面時,這個小孩無論如何,仍是眾多台灣家庭中典型受呵護、期待的例子之一。要到八個月後,他彈完別人學上一、二年的上下兩冊拜爾教本,滿一年便登台表演,大家才注意到他的不凡處。而這不過是他斑斕生命力的開始。


■ 宿命的遠因

  作為一隻O型的天蠍,蔡藍欽繼承了種種鮮明的特質: 固執、熱情而神秘。正如要維持小學六年班長的功勳,為了掙得老師口中「德智體群美」五育並進的代表,小小年紀的他,的確過早承受了成人社會的爭勝與好強。功課出色的小孩很多,才華洋溢的也不少,但要成功維繫住「執兩用中」的奧妙兩者皆出人頭地的便不容易了。蔡藍欽他兩頭都要燃燒,面面都要光耀,從來不讓父母擔心,也從不叫師長失望;他把問題全留給自己。

  「戰勝自己!」這念頭在心中永無休止地侵擾著他、激盪著他。是這不肯服輸、恣意大膽的個性,使他在14歲初學單車時,整整一下午沒命地在台大運動場上繞圈,直至被同學抬回家門,兩條腿腫到半月才消;是這個性,使他小學六年級在作伏地挺身時,不比別人強健的身體卻一定撐到最後一個,讓老師不忍再吹哨下去,也就不奇怪他會在剛剛學會游泳,便縱身躍入成人最深的一頭,載浮載沉地自己上路。當我們檢視這些不算神奇、卻令人詫異的事實,才愕然發現: 在他一往直前的執著中,早埋下了悲劇宿命的遠因。


■ 完美的陰影

  他愛運動,卻有個不為人知的心結媽媽知道:「從小學四年級起,比他小一歲的弟弟,在身高開始趕過他了。」他開始跑、跳,嫺習於各式球類,卻在青春期的末期頹然看清: 那五、六公分無法企及的差距。這件事顯然對他的打擊很大因為在相儒以沫的童年裡,他向來是弟弟眼中的神;他在外面的世界追亡逐北,卻也不懈怠地將自己務求完美的癖性,發之為對手足的督促。

  現在就讀於淡江大學的弟弟蔡淳回憶道:「從小我的壓力就很大,他是那麼強、那麼出眾。每次沒拿好成績回家,我不怕爸爸媽媽,只怕他的眼神。這情況直到上大學後才好些,也許,他想我也就是這樣子了」講到這裡,蔡淳的眼裡還有一絲熟悉的痛。

  考上台大,顯然是個重要的轉折。不但對弟弟的嚴厲減弱,連對自己也變得柔和。蔡藍欽跨進羅斯福路上最高的學府的低矮門牆,表面看來是完成了資優學生的又一程挑戰,但他卻偶然地向至友招供:「從小,我一直覺得自己很完美....但現在,我開始失去信心。」是什麼點燃了他的焦慮?是上了大學,看見更開闊的世界、更卓絕的豪傑?還是在愈加受苦的身軀裡,意識到自己早衰的生命,已經不能負荷過多的雄心?


■ 沈潛的瓶頸

  大學更寬敞的時空,開始他自由而特異生活。他很少上課,不鬧戀愛,寧靜地待在喜歡的樂團。令人驚奇地,他不愛唱歌;更正確點說,變聲期後沒人知道他會唱歌。他只是別人眼中的鍵盤好手罷了。不只音樂上,他幾乎是整個地不出鋒頭了,變得謙虛而自抑,像一般功課中等而保守的大學生。他經常微笑婉拒不少校園的活動,卻狂熱地愛上跳舞----一個有運動、也有節奏的儀式;興奮而靦腆地學習每一種舞步,擔任一個殷勤盡責的DJ。也曾想要「拼一拼,把功課拉回前幾名」,但似乎校外的唱片行、音響店、演唱會,甚或待在家裡,研究 DX-7 (電子合成器) 電與聲波的交互作用,都來得有吸引力的多。

  這時,他似乎面臨認知的瓶頸。高中時一度想唸航空工程,大一也曾打算轉電機,記憶中他除了向家裡堅定表明:「我不作醫生!」外,他忽然察覺自己在否定之後,迷惑了方向。以他聰明才智,要應付一般功課是綽綽有餘的,但在這火一般的年紀,烈烈的青春又要投向何處?「算了,以後隱居起來吧。」一次他這樣低調地抱怨。


■ 生命的豪賭

  身體卻不容他多作選擇。民國75年5月,他連大一都撐不下去了,辦理了他絕不情願的休學。這個「退卻」被以後的他視為恥辱,卻無疑使他度過了一段----可能是一生中----最美好的時光。當為了不遭勒令入伍,必須選擇另一間學校暫棲時家人全希望他就近考入台北工專就讀,他淡淡的回答:「何必佔人家名額?」這次他認定了最冷門的屏東農專的畜牧系。丙組的書本以一個月輕鬆讀過,仍然一路過關斬將,到了國文科考試,他索性放棄作文,最後依然是第一名錄取。既然不為唸書而去,這農專的一學期成了南方的夢境,本來應該靜養,卻被他用來貪婪地享受陽光、友情與音樂。這大半年,他幾乎是與台北隔絕了。

  再回台大,無人了解他的病情,他也不願提起這段過去,只是開始延續南方練就的自立: 打工、家教,甚至背著家人去發傳單。對於一個家中原版唱片價值十餘萬的孩子,這一切當然都非經濟上的必須,而是意志上的決定了。校園的朋友照舊看他笑容可掬,一襲輕裝便衫,熱情招呼而步履疾促。人人從他這兒得到輕鬆與暢快,雖然他不多話,也不讓你走近最後的欄柵,「他的確是一個令人愉悅的朋友,而且容易對人讚嘆。」朋友這樣募著。

  但是,他的確累壞了。在家裡完全地倦怠,不能吃冰、多食稀飯,和夜以作日的顛倒散亂。蔡藍欽真的在與造物主作一場豪賭,但從來沒有人看出。


■ 最後的衝刺

  我們說「英才早逝」,嘆息的是人物的精彩、死期之早至;對蔡藍欽而言,何其不幸應上這原本無端的相剋,卻又何其幸運能離去得沒有憾恨,作完他能力所及的最後一件大事: 灌唱片。

  當「飛碟唱片」首次傳達出這訊息時,他的第一個反應是:「不!」不要曝光、不要出名、不要壓力。怎麼能在好不容易平靜下來後,走上這一條路?除了弟弟和至友,在整個獨自掙扎的長考中,連父母都不知情。從小他愛嘗試創新,為了證明自己不是沒多樣的能力,現在面臨這成人世界的第一個試煉,他卻嚴重地恐怯了。最終,他在「留一個紀念,證明對音樂的愛戀」的念頭下安撫,言明「不上電視、寒假錄音、暑假出片」的三點原則,開始他生命驛站中最後的衝刺。

  很難想像他胸臆中蘊積的文采和音符,二個月內一首首的作品以驚人的速度與面貌產出,是冥冥中的諭示,還是多年浸煉的果實?他沒有日記的習慣,也不愛寫信,留下的這些歌詞,徒讓人目光一亮轉瞬已成為他對人世最後的意見。又好像他平日低沈的嗓音,唱起歌來清越悠揚,又是多少人從來不知道的。為什麼這些都像寶藏,而一切正要出發,他突然離開這世界,留在通往成熟與純美的起點。


■ 永恆的炫目

「Forever Young」是他鍾愛的的一首歌,裡面有一段寫道:

有些如水,有些似熱,
有些是旋律,有些是節拍,
或早或晚,一切終將遠去,
為什麼他們不能----保持年輕?
毫無名目地長大是難受的,
我不願枯萎下去,似一朵凋謝的玫瑰,
青春像陽光下的鑽石,
而鑽石是永恆的。

  他成功了。不僅僅是因為他這積極剛健的22年中在「人」的角色上沒有失敗;也不只因為他終於勇敢地選擇了「音樂」----他最初與最後的愛戀----作為一切生命實踐的形式;而無寧更因他畢竟在令人眩目的正午,吐完了最後的芬芳。也許,他終究是不能忍受那遲暮的來到。

  一把吉他,一排琴鍵,一聲口哨。我們想問: 藍欽,在另一個世界、另一片汪洋,另一處沒有假象沒有憂傷的地方,你可安好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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